这一年喻文州没有带本科生，因为他收到了新的任命，从那年夏天开始，接过了蓉岛大学建筑与城市景观研究中心（CAUL）副主任的职位。
喻文州坐在沙发上抱着膝头，对着电脑屏幕上方的小窗口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真的应该庆祝一下。今天周五，我本来都早早跑路了，结果到了停车场发现没带钥匙，带着希希刚回到办公室，秘书就送来了关于‘深耕蓝溪’这个项目，G市政府立项通过的书面文件。”
小窗口中，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露出了一个微笑，眼角的纹路正温暖地绽开：“我这里没有酒，全被希希他妈妈给我藏起来了……哎对了，厨房可能有烧菜用的花雕。”
“您可悠着点，柳老师又要骂我跟您狼狈为奸了……”喻文州端起铝罐挡住自己嘴角的笑意，“对了，您不是刚泡了我上次寄回去的普洱茶吗？今天还是以茶代酒吧。”
“你这孩子……”中年男子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更加开怀了，“下次回来，在机场别忘了给我走私两瓶红的。”
“下次回来，就有希希盯着了，估计要费点脑筋。”喻文州看看天，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
“说起来，今年是第十年了。”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后，face time视讯对面的王教授忽然收敛了笑容，露出了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
“是啊……”喻文州放下了手中的啤酒。
十年前的B市，百年名校T大建筑学院的演讲厅里。
大厅里座无虚席，脖子上挂着工作人员特别通行证的喻文州猫着腰从讲台一侧快速跑过，然后半蹲在角落里对着讲台上的主持者做了个不起眼的手势。
在留意到学生传来的那个设备调试完毕的信号后，台上的T大建筑学院副院长王教授微微颔首，转脸看向对面那位身材高大丰满，一身黑衣的中东裔女性，微笑着用流利的英文继续讲了下去：“现在时间差不多了，关于您今年获得普利茨克建筑奖前后的趣事，我们今天就先聊到这里。”
说着，他转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么接下来，有请Sura Rashid女士开始今天这场讲座的主题，跟我们一起分享和回顾一下，这些年来她在我国进行的建筑实践和思考。”
那一年大三的喻文州站在黑暗中，眼前只有投影银幕那一片雪亮的白光。
直到今天，喻文州依然记得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那个有女魔头之称，特立独行又才华横溢的传奇女建筑师，他从大一那年开始的偶像，居然就在距离他只有不到五米的地方。
那一刻，连那位骄傲的女性深邃褐色眼睛中的飒然光芒，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白纸，实验场，巨型和充满政治象征能量的华国当代建筑，这是Sura Rashid当日的演讲主题。
那一年五十三岁，出生在巴格达，在伦敦成长的女建筑师带着略兴奋的口气描述华国带给她的感受：“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国家是一张令人难以置信的白纸，可以做最大胆的实验。”
那一刻，正在全神贯注注视着讲台的喻文州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刺痛。
这种疼痛仿佛一道闪电，细细的白光蛇形蜿蜒向前，极速穿过了十九岁的年轻头脑，也穿过了周遭无声的黑暗。
“您怎么看Sura的观点？”
在王家的书房里，喻文州转头看向房间一角的老师，一身端正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沙发上，正低头用指尖逗弄着蜷缩在沙发靠垫中间，雪球一般的小白猫。
听到喻文州的问题，王教授抬起头来：“其实有一点她没说错，现在的华国建筑充满政治能量……你把钱投在基础设施建设上，可能过十年都看不出这座城市的变化，一旦投在建筑上，一眼就看出来了。什么高新产业园，会展中心，还有现在最热门的大剧院……每个地方官员都想以建筑产业作为支柱产业来推动发展。还有资本市场的野心，能在最短时间获得最大利润就好了。”
“是啊，在这样的制度欢迎下，像Sura这样的外国明星建筑师自然如鱼得水……老王，你自己留心衣服，等下又是一身猫毛我可不管你。”
容貌温婉的女性不满地盯了一眼丈夫，然后将注意力重新回到面前已经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青年身上：“刚才没打好，歪掉了，文州来我给你整整。”
喻文州微微挺直脊背，师母的指尖在他衬衫的领襟间滑过，纤细洁白的手指套着黑色丝带熟练地一扭一拉，形成了一个端正的手打葫芦结。
“现在全球经济都在从实体向虚拟转型，只有我国在大兴土木，不管多小的城市，都有建起一个人民//大会/堂或者国会山的野心，城市自身是疯狂的，所以Sura才会说这里到处都是实验场地。”王教授叹息了一声，“你看，就连我们也别无选择。”
喻文州默然无语。
王教授的目光在房间里三人的盛装上掠过：“Sura这次来B市，T大的访学和讲座只是前菜，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她设计的SHC中心奠基仪式，市里极为重视，连我跟你师母也收到了酒会的邀请函。”
“SHC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都能拍板给她……”柳教授也叹了口气，“B市旧城保护核心，中轴线上，皇城根下。”
“我始终觉得……不是白纸，这是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国家。”喻文州轻轻地说，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那种忽如其来的刺痛的由来。
房间里的三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柳教授忽然想起了什么，四下张望起来：“现在时间差不多了，等晚上回来再坐下慢慢聊，希希呢？还在楼上吗？”
喻文州走进那个六岁小男孩的房间时，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几乎垂到地面的白色小火箭床单下露出的两条乱蹬的小短腿和一个圆圆的小屁股。
“看你往哪儿跑。”
此刻正在床下钻着的那个小家伙的嘴里不知道还在嘟囔着什么。
“……”
叉着手端详了半天之后，喻文州弯下腰，拉住了小家伙的脚踝，手里缓缓用力将他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
小男孩回头发现是他，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喻文州低头，发现王杰希手里还搂着另一只同样圆圆眼睛一脸无辜的幼小生物，一身黑乎乎的绒毛，几乎看不清五官。
“……这是谁？”
“这是车前子。”
“……我记得家里不是只有王不留行吗？”
“谁说的，还有车前子，天南星，艾实，八角，胖大海和刀豆。”王杰希揉了揉鼻头，瓮声瓮气地说。他颇早慧，记性又好，在六岁的男孩子中称得上是口齿伶俐的类型。
“……哪儿来的？”
“上周从学校回来，在院子里，嗯……它们的妈妈死掉了，好可怜，妈妈说，我们可以先养几天，然后她会让王阿姨杨阿姨林叔叔来家里看看，把它们带回家。”
“……现在家里有几只猫？”
小男孩仰天想了想，掰着手指头算了一轮，又不太确定地看了他一眼：“算上王不留行……七只？”
二楼的卧室和游戏室被宠爱独子的父母打通后连成了宽敞的一间，还没到喻文州腰际的小男生满房间跑来跑去地找猫，每找到一只就颠颠地跑回来举着奶猫放进他准备好的玩具纸箱里。
毫无同情心的大人喻文州叉着腰继续看戏，看着那只不听话的车前子趁王杰希跑远后，一拱一拱地踩在其他兄弟姐妹头上，奋力从纸箱中钻了出来，然后啪嗒一声落在了地板上。
小奶猫摇摇晃晃地瞄准不远处那只足足有一人高，正垂头坐在地板上的玩具熊走过去，消失在棕色巨熊的绒毛中。
一会儿，一头热汗的小男生终于举着最后一只奶牛花纹的小奶猫一蹦一跳地跑到了喻文州身边献宝：“这下好了，哈哈。”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小猫放进那个满是毛茸茸软绵绵小生物的纸箱中，伸头数数：“一，二，三，四……诶？”
喻文州憋着气看着小男孩默默瞪大了眼睛，内心差不多在挠墙了。
“一，二……三……”
“一，二，三，四，五……五。”
小小的王杰希此时连鼻尖都沁出了汗珠，抬头看向身边的大人，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感慨万千和不可思议，他伸手去抓自己的后脑勺，柔软微黄的短发乱蓬蓬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喻文州终于忍不住了，扶着墙捂着肚子狂笑，然后拉过小男孩捏他的脸蛋。
最后还是“神通广大”的文州哥哥帮王杰希找回了叛逃的车前子，其实王杰希并没有把猫装进箱子关起来的打算，他只是一个天生操心的命，怕猫太小了在过于宽敞的家中跑丢不见或者困在什么地方，因此每天睡觉前，起床后，还有出门前都会重复一次这种找猫数猫的“大工程”。
王杰希伸开双手站在小床上，身上已经换好了精致的灰色小西装和同色系的格子短裤，连短发也梳整齐了，喻文州正在跟他脖子上的那个小小的儿童领结搏斗。
“还没好吗？文州哥哥。”小男生居高临下，垂眼看向青年，那一刻，喻文州莫名地感觉有点心虚。
“就快……快好了。”
……
明明师徒二人是在谈论十年前那一场几乎改变了喻文州整个人生轨迹的讲座，不知道为什么，喻文州那个总是容易发散得太彻底的脑回路却想起了另外一件微不足道却十分有趣的小事。
“怎么了？”
太过熟悉眼前爱徒的王教授留意到青年有点走神，脸上隐约露出了一个有点促狭的笑容。
“咳……没事，”喻文州垂下眼睛，“总之，‘深耕蓝溪’启动之后，我会及时跟您汇报进度的，接下来跟T大那边的合作也会正式提上日程。”
“好，辛苦你了。”
“对了，”在即将结束facetime的时候，喻文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今天希希提到，他不想去美国，想留在蓉岛学建筑……先跟您知会一声，等您有空了跟他聊聊吧，接下来我也会再跟他好好谈一谈这件事。”
在跟老师结束视频后已经过了午夜，喻文州长出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肩颈继续认真工作。
升任CAUL副主任之后第一件事，喻文州的团队要联合蓉岛大学建筑学院，与G市下辖的蓝溪镇政府合作展开的综合开发项目——“深耕蓝溪”。
蓝溪镇毗邻华南重镇G市，世世代代以渔业和农业为支柱产业，这个项目计划进行十年，将会以蓝溪为基地，在镇的行政级别上开始进行“产业-宜居环境-公共性”的多重研究，这是一次本土建筑师、规划师和相关领域专家对华国新型城市化策略的联合全面探索。
“如何吸取华国三十多年来城市化的教训，为既有城区疗伤，为未来新城注入人性？如何抵制商业消费价值观和机械理性对社会的严重肢解，重建空间诗意和想象力，重建空间对人和环境的关怀，重建空间的公共性？[1]”
喻文州拿起笔记本翻了两页，目光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写下的一段笔记上，不禁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
“真的好难搞…………”喻文州长出了一口气，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
在纵容自己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后，他坐起身，忽然感觉到了一点异样。
喻文州抬起头，穿着家居短打，露出两条笔直长腿，愈发显得纤细的少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正赤着脚慢慢接近他。
一步，两步。
然后少年停下了脚步，和他对视着。
那个晚上，王杰希看起来有一点点不同，但是喻文州想不出来是哪里和平常不一样了，他愣愣地看着少年走近他。
“我睡不着，不如写作业。”王杰希耸了耸肩，“反正你也在加班，算我一个好嘛？”
话音未落，他已经厚着脸皮挤到喻文州身边盘腿坐在了沙发上，少年拿起喻文州的啤酒喝了一口，目光落在了亮着的笔记本屏幕上。
“‘深耕蓝溪’？……这是什么？”说着，王杰希好奇地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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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段话引用自我国建筑师、建筑史学者朱/涛关于“长/安实验”的宣言。本文中的“深耕蓝溪”有一部分改编脱胎自“长/安实验”，另一部分的灵感接下来会逐渐揭示出来。
一切荣耀属于朱/涛先生，一切愚蠢臆测属于作者。请勿对号入座，轻点打脸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