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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喻】逆旅-07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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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王杰希而言,同样是喻文州手下的人,那位正六品左寺正黄少天跟他有过一段不打不成交的孽缘,左寺副郑轩虽然总是一副没什么干劲,永远睡不醒的样子,但因为这人精通各类兵器机关,尤擅火器,算是大理寺那群身怀绝技的怪胎之一,倒也混了个脸熟。至于此时正蒙着半张脸,衣袍外罩着一件皂色遮衣,正站在窗下的长案前跟县衙的仵作一同摆弄桌上瓶瓶罐罐的那个青年……王杰希只依稀记得他名叫徐景熙,生着一张白皙讨喜的娃娃脸,是喻文州手下的一个小小评事。                                                       

踏进殓房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房间中央停放着的那口棺木,旁边立着的一人是县衙的仵作老安,正袖着手等候他们。

喻文州回头看了李轩一眼,李轩会意点点头,于是喻文州便侧过头对徐景熙耳语了几句,青年便取下肩上一直背着的大木匣,走到窗下的长案边打开,有条不紊地从里面取出一件件物品。

王杰希内心好奇,便走近了几步探看,徐景熙的木匣仿佛是郎中出门行医的药匣改造而成,其中一格一格俱是分门别类叫不上名字的器物:

十几个一式一样,手指长短的水晶小空瓶占满了最大的一格,贴着黄纸标签的七八个青花瓷瓶则挤挤挨挨立在另一档中,还有若干卷码得整整齐齐,用丝绒裹好的物事,看形状应该是针具刀具一类。

徐景熙揭开木匣下层取出一包东西,他正要回头说点什么,正对上了一双兴味盎然的大小眼,不禁手一抖。

“各……各位大人,下官这里有浸过药的面巾,各位可先将口鼻遮起,虽然棺中不是腐尸,但各位大人千金之躯,还是避一避死气为好。”徐景熙弱弱地开了口。

王杰希从徐景熙手中接过那包绢制面巾拆开,首先抽出一张递给喻文州,余下的则分给身后诸人,最后自己则蒙起一张玄色巾帕。在众人准备好之后,李轩手下的几名衙役便走上前来开棺。

除了腿骨和颅骨外,虞江山残留下的还有十几片手掌长短的碎骨,全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棺中,而头骨旁边还有一个青色的骨灰坛子,便是仵作收集起来的那些碎得根本无从辨认的骨灰了。

徐景熙用银镊夹起一片大骨细细看了看,然后想了想,转身看向仵作老安:“这些骨头,尔等都是怎样处理的?”

“回大人的话,”老安一拱手,“在分离骨灰与骨殖后,卑职清洗了骨殖上的腐肉方便保存,清洗的过程中验看过残余肌肉,亦留下了记录可供大人查看,死者并无中毒迹象。”

“这倒与我猜测接近……”徐景熙点点头,“骨灰呢,可曾清洗过?”

“这倒不曾。”老安再一拱手。

徐景熙夹着那片骨头对身后的王喻诸人道:“各位大人,经下官查看,这些未燃尽的大片骨头都来自死者的四肢和头部,躯干的骨头多已成灰。”

“依你看,”喻文州在妃色[1]小朵团花的面巾后开了口,“起火时间可容易确定?”

“卑职不才,”徐景熙道,目光在自家老大脸上转了一圈,急忙垂下眼不敢再看,“去年得蒙大人恩准在京郊化身窑见习,参与了百场以上火葬仪式,根据卑职的见识,要烧到这个程度,即使有化身窑装备的大窑炉和精炭,也要四个时辰。”

话音刚落,房间里忽然一静。

“至少四个时辰吗?我倒记得……”王杰希看向喻文州,那人此时也低了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

这位大理寺左寺丞从法曹任上起,便以擅长断案出名,同时出名的还有他那个黑色牛皮封面,银质护角镶边的死亡小本子,本脊牵出一根银链,链上挂着细竹筒套着的小狼毫和炭条,用起来极其方便。这笔记本原本是喻文州自己设计的,后来他在方世镜的提携下进入了大理寺,那小本子忽然在同僚中流行了起来,最后几乎变成了大理寺六品以上官员的标配。

却见喻大人翻到某一页,微微蹙眉道:“那小厮发现虞江山尸身是十一月初八上午辰初[2]二刻(07:30)左右,若起火已有四个时辰,起火时间应该在亥时(21-23时)前后。”

“亥时前后虞江山已经睡下了,管家的口供里有这样一段,他们家老爷会在睡前再用些牛乳点心,他是看着老爷用过宵夜才熄灯出去的,穿过花园回廊时听到打更的梆子声经过墙下,当时刚入一更,便是刚过亥时(21时)。”蒙着一张青色面巾的李轩道。

“那惠岸和尚是几时离开的虞府?”王杰希问。

“未正二刻(14:30)。”喻文州又翻了翻本子,“之后惠岸回到寺中,酉时(17-19时)的晚课由他主持,戌时初有三位管事僧人在他房中议事,共同商议四月初八的节日祭祀事宜。”

只见喻大人的一双眼睛稍微垂下些,睫毛的阴影落在粉红色暗花绢帛上,王杰希忽然觉得嗓子痒痒,便咳了一声。

“从戌时后,可是再没有人看到他的行踪了?”他问。

“逢山寺戌正三刻(20:45)就寝,管事僧在惠岸房中待到灭灯才各自回房,惠岸是住持,独自住一间僧房,因而再无人看到他。”李轩代喻文州回答,“然而本县亥时起(21-23时)宵禁关城门,逢山寺又在城外山脚下,我查过那日入城记录,并无可疑之处。”

“那吴羽策的行踪呢?”王杰希再问。

“吴羽策那日酉时收摊回家,戌时初有人看到他在巷口面摊吃面,他有个洒扫伺候书童,那书童作证说十一月初七那天,他家郎君日落后便歇在府中再未出去过。”李轩补充道。

“吴家书童的话……”王杰希摇摇头,“没法作为证据啊。”

“的确如此。”李轩颔首,“那一日值班的更夫也都细细询问过了,无论是吴宅还是虞宅,附近都没有出现过可疑的人物,更无人犯夜禁。”

“从时间这条线入手,恐怕查不出个所以然……”喻文州从花面巾后抬起眼来,“那夜起火,宅中竟无一人察觉到异常吗?”

“虞江山喜静,近年来又一心向佛,不近女色,便一直歇在花园暖阁中,远离主宅。”李轩道,“等下下官会陪同二位大人去他宅中一看,大人就知道他那暖阁有多僻静了,那火起得蹊跷,只烧死了人,连片纸都没毁去,也难怪一夜都无人察觉。”

就在他们几人讨论案情时间的时候,一边的徐景熙也没停下过手里的活,他取了一部分坛中骨灰,分别放在水晶小瓶中注水静置,又打开青花药瓶,用特制的水晶吸管取了不同药剂,滴入水晶瓶中。徐景熙在工作的时候会戴起一片单片的水晶镜,这东西的样子颇趣致,能起到放大的作用,是从靖安司副指挥使张新杰张大人那边学来的,在京中掌管刑狱脉案的仵作和医生群体中颇为流行。

 

“下官有要事想跟各位大人禀报。”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景熙抬起头来,看向喻王李三人,“从这虞江山骨灰中查验得出,这人身上并没有精炭、火油或者酒类这样的易燃之物。”

房中再次陷入寂静,房间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却似乎有风从隐秘虚空之处吹来。

“你的意思是……他是自己烧将起来的?”王杰希眯了眯眼。

“下官不敢如此断言,但是的确没有这三类常见的助燃物质。”徐景熙低头,他有点紧张,生怕自己说话不慎,得罪了这位刑部郎中大人。

“死者尸体烧足一夜,并无挣扎呼救痕迹,因此可判断是死后、至少是失去意识的时候才起的火,火势应该不大,否则必然波及到周围物品。”喻文州说。

“所以现在民间传得纷纷扬扬,说这虞老爷被那阴司之火烧个干净,竟是有鬼神来索命。”一边的仵作老安低声道。

“以后这类鬼神之事,不要再提了。”王杰希扯下蒙在脸上的面巾,看向对面那个架着单片眼镜,白净文秀的青年,“还有其他发现吗?没有的话就留下继续查起火的手段,我跟你们大人去虞府瞧瞧。”

在转身离开之际,王杰希最后回头一瞥,目光落在棺木中的那个白森森头骨上,两个空洞的眼窝正沉默地与他对望。

 

时值春暖花开的季节,可是虞府后花园中的花木无人打理,竟是一片零落不堪的景象。

这虞府靠近逢山县东门城关,虽然离城中最繁华的东西二街有一段距离,占地却极广,几乎占了整条街去,都是虞江山在外地游历多年后回乡置办下的产业。

暖阁的门开着,风嗖嗖地吹进来,喻文州捧着小本子,在房间正中的书案旁边转来转去,他一抬眼,看到王杰希正背着手,站在东侧墙壁下的那幅《观沧海》图下,那幅画下靠墙放置着一个玲珑的小几,又装饰成了一个香案的模样,几上放着香烛,小几下放着一个蒲团。

“怎么没人提到这个蒲团?”王杰希回头看向喻文州,喻文州一愣,翻翻手中的笔记。

“我这里也没抄录,回去再看一遍卷宗。”

“不用再看了,是真的没有写进去。”王杰希说,喻文州忽然想起了京中的传闻,说眼前这位王家幼孙有着过目不忘的才能……再想到这人一路上都把自己当人肉案卷和行走的百科全书来随调随用,不禁一阵无语。

喻文州转过头,李轩正站在屋外廊下,同那位颤巍巍扶着拐杖的老管家讲话,不远处虞江山的次子也站在树下,一脸灰丧憔悴之气。

“……是书吏忘记写进去了?”喻文州试探着说,不远处王杰希轻轻一笑,然后抬眼有些带些揶揄地看过来:“也许?”

王杰希绕着那幅观沧海转来转去,差点把鼻尖贴在魏武帝马蹄下那翻滚的浪花上:“真没想到,这虞员外是个胸中相当有丘壑的人啊。”

喻文州心下莫名一震,绕到紫檀架边,细看架上古董,越看却暗暗心惊。

“你再看这些器物……”喻文州指了指那个错银凤鸟铜镇,造型古拙浑厚,嵌在凤凰羽毛中的缕缕银丝流畅如水波,一看即知不是凡物。

“这件是个席镇,”喻文州看向对方,“现在早都没有这种东西了,看这造型纹样,竟像是西汉之物。”

“是啊。”王杰希亦看向他,“旁边那几样,也都不是普通人受用得起的。”

“要不要叫那虞家次子过来问话?”喻文州说。

“可以。”王杰希点点头。

喻文州向门口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向王杰希:“我想再多问一句,王大人今晚可有安排?”

“这趟出门也有半个多月了,自许主事再到小别英杰都随着我各种劳心劳力,就想着今晚跟他们在西风楼把酒一叙。”王杰希沉吟,“你这是……”

“在下今晚想在县衙好好看看历年的政事录还有地方志。”喻文州说,“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为了验明一事,保险起见上自荣曜十五年有绥抚司驻守逢山县那年起,下至荣曜二十年踏虚村灭村为止……这些年所有的资料,都需要找出来细细研读,”说着,喻文州露出了一个颇矜持的微笑,“那若虚兄便自去西风楼吧,不用顾忌在下,也就是五六年的卷宗库存而已。”

“……”

 

“……除了这东门大宅之外,继父在乡下亦薄有田产,两年前分家的时候,家兄与小人便平分了乡下的那些地。又因为兄长举家定居长安府,继父便为他在长安购置了房产。小人不才,屡试不中,只愿一心在逢山县侍奉老父。父亲他老人家便在城东大街买了一处院落在分家后赠予小人,然后又将本县的粮铺生意交由小人打理。”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王杰希,喻文州和李轩端坐在主宅厅中,听着那虞家次子叩首道来。

“粮铺生意?”喻文州盯着眼前的青年男子,这虞家次子随母姓,名唤韩释。

“正是。”韩释拱一拱手,“家中产业有粮食皮帛,都是父亲白手起家,在二十年间一点点做起来的买卖。”

“虞员外可有涉足过古董珍玩的生意?”喻文州再问。

那韩释抬头,眼睛里有不解:“据小人所知没有,但是继父喜欢古玩,这件事全县人都知道,家中不时有古玩贩子上门来拜访亦是真事。”

“你是何时知道自己跟兄长身世的?”王杰希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韩释一顿,再叩首,“小人生于荣曜十六年,母亲再嫁时,小人已经有八岁,兄长韩缓亦有十一岁,都不是懵懂幼童了……唯独家妹阿散年纪小些,记得母亲嫁与继父那年只得抱在手中。”

“你生父……”王杰希再问,“是何许人,你可曾知道?”

“生父和家母都是冀州人氏,生父多年来一直离乡在外谋生,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说实话,小人从小都没有什么关于生父的印象。后来生父病逝在外,同生父一起做生意的阿爹……咳,虞氏继父便扶灵去冀州归葬告慰家人,然后就……遇到了我母亲。”韩释一字一句说得有些艰难,但是堂上的人都懂了,毕竟这不是什么可以堂堂正正讲出来的故事。

“虞江山待你兄妹三人如何?”喻文州问道。

“视如己出。”韩释闻言猛抬头,不假思索回答道。他抬头环视堂上的各位大人,狠狠叩首,额头碰撞地面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各位大人在上,请再听小人一言,虞氏继父一生坎坷却不忘行善,二十年来待小人兄妹三人如同亲生,如今离奇去世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小人兄妹皆是心如刀绞,恨不能手刃仇人,请求各位大人为小人一家做主,找到真凶,告慰老父在天之灵。”

 

“若虚兄觉得那韩释……如何?”

喻文州问,他和王杰希此时正面对面坐在逢山县县衙的经卷库中,昏黄的灯火照着故纸堆上的字,盯得久了会影影绰绰晃动。

在他们周围,许斌和刘小别正头对头地翻着历年来的记录,黄少天在翻地方志,高英杰和郑轩在不远处指点着县衙文书主簿们,一摞摞地运来更多堆着尘土的文书。

王杰希阅读速度极快,却见那修长手指沿着那纸面划过,嘴唇轻轻翕动,似乎在默念什么。这时他闻言抬起头,看向喻文州。

“情真意切,是个孝子。”王大人言简意赅评论道。

“是。”喻文州点头,又沉吟了一下,揉了揉额角,“晚上这一查竟发现大不妙,伽蓝年间政事混乱,县中关于那位副千户解幽及逢山县卫所的资料竟佚失了大半。”

“长安在那场大火之后应该也没有存档了,”王杰希淡淡道,“不过京中靖安司应该还有一批伽蓝之乱之前从长安运过去的存档封着,可以碰碰运气。”

“靖/安司?”喻文州抬头看向对面的人。

“没错,靖/安司。”王杰希微笑,“陛下登ji后,明面上撤了绥/抚司不假,可现在的靖/安司官/邸就是当年绥/抚司在容京的衙门,甚至连上下人员配置都一样,从指挥使大人,副指挥使大人,再到左右两位司丞大人。”

王杰希看着对面的那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继续不紧不慢说道:“其实我正想跟左寺丞大人打个商量,等去那寺里看过,便想问您借一人,同我一起回容京一趟。”


 -----------TBC----------

下一话传送门:08

好多人我都想赶紧拉出来遛一遛呜呜呜。

 [1] 妃色:粉红色。

[2] 古时人们将一个时辰分为两个阶段,即“初”和“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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