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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写过的唯一一篇黄鱼,很久以前发过又删了,今天因为一件机缘巧合的事,想再次放出来送给 @流水浅浅 姑娘……祝每天都有收获,新学期愉快。

粗长,就不扰民占tag了。


【黄喻】世界微尘 

  • 溏心蛋姑娘点的黄鱼。 

  • 主黄喻,全员酱油,有年龄差私设,严重OOC,敬请注意避雷。 

  • 向我的偶像——在茶马古道某小城工作了整整十二年的前辈H先生致敬。 

 

01. 

 "我们看到的这条街就是北青萝巷——" 

林敬言转过身看向跟在后面的四个人,说道。 

“北青萝巷也是地块C1和C2的分界线,你们两组现在分个工,看看各自负责哪边,然后大家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在林敬言身后是一条古老的小街,道路两侧砖雕精美的硬山山墙层层叠叠地绵延至尽头,映衬着晋省冬天罕见的碧蓝晴空。 

古城中触目可及的青砖灰瓦此刻在阳光下美得雄浑,仿佛在数百年历史中沉淀下来的阴冷肃杀之气也都在这灿烂冬阳下被涤荡干净。 

 

喻文州侧过脸看了看黄少天,对方恰好也正在看他。当两个人目光触碰的一瞬间,黄少天却有如触电一般地慌乱低头。穿着明黄色羽绒服戴着毛茸茸同色系耳套的少年避开喻文州的视线后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什么…虽然喻文州没有听清,但用脚趾头去推测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善意的话语。他叹了一口气,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研究起了手里的平面图。 

被花里胡哨的民族风大围巾几乎裹住半张脸的张佳乐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冷淡气氛,一向为老不尊的学长转了转眼珠,抬起头四下打量了一会儿,然后火速伸手勾住旁边比他高半个头那位少年的脖子,说道:“那个……老林啊,我看我和昊昊就选C1吧。” 

戴着单边耳钉模样倜傥的高个子男生满脸不耐烦地试图去拨开张佳乐的手,下一秒却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诶,等等等等……”

原本正在心不在焉读图的黄少天猛地抬起头,一脸惊恐。

“C2比C1面积大好多啊,我看至少多出五六个院子……乐哥您参加过这么多次古建测绘经验丰富英明神武能者多劳啊有木有,还是请您高抬贵手把C1地块让给我和吊……咳,让给我们组吧?” 

“你和文州今年都大三了,也算是咱们社团的老人,你乐哥还要指导刚上大一的小同学也是很辛苦的……” 

张佳乐拉拉围巾露出线条俏丽的下巴,同时脸上也浮起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对了少天,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我跟你讲啊,从前……” 

“那个,林前辈……” 

喻文州咳了一声,转向对面捧着测绘工具正笑得一脸无奈的儒雅青年,果断打断了张佳乐的碎碎念。 

“我和少天走左边,C2地块。” 

“喂!不要擅自做决定啊吊车尾!” 

话一出口,黄少天就后悔了,他讪讪地垂下目光不去看喻文州此刻的表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林敬言身边,从他手里接过破旧的皮卷尺和测距仪。 

 

R大建筑学院的传统建筑研究社有个很有文化的名字——“考工”,取自《周礼·冬官》。 

当年考工社的创立者们在R大毕业后几乎全部加入了著名的中国营造学社,在二十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与梁思成、刘敦桢先生一同工作。他们跟随着前辈学者开展了大量艰苦的田野测绘与史料研究,在那个战乱年代为研究和保护中国传统建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随着时光的流逝,曾经的传奇逐渐远去如同天边星辰,但是那荣耀却一直曜曜生辉。如果今天你在R大校园内随便拦下一个学生询问他/她对考工社的印象,往往十个人中会有九个人给出这样的评价: 

“王牌学院的王牌社团。”  

“完全学生自治,学校提供所有学术和财政支持,好羡慕!” 

“每年有学校拨款的免费旅游简直拉仇恨…同学请问你们还缺打扫卫生的吗……”  

“我听学姐说考工社今年招了个超级帅又很沉默的新人啊啊啊啊求照片…” 

“根据统计历届社员中有90%的人能保研,可恶啊,我的入社申请被他们拒了三次!” 

而最后那名路人则会一语道破天机:“真羡慕那些心灵手巧的疯子。” 

当然,能够心平气和说出这话的想必也是考工社的利益相关人士,比如R大建筑学院建筑系三年级学生喻文州。此时他正和那位一下午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的搭档拉着皮尺测量C2地块中的一个小四合院。 

 

虽然没人讲话,可喻文州和黄少天还是很有默契地同时松了手,脏兮兮的旧皮尺落在青砖地面上,腾起一蓬小小的灰。 

喻文州转身拿起文件夹填写表格里的数字,黄少天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开始拍影壁的细节。此时他脚边正围着一只好奇的小黄狗,两只鸡,还有一个拖着鼻涕脏兮兮的娃娃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两人身后转来转去。 

正房的门帘掀开了,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探出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我说小鱼儿啊,这大冷天的,你们在外面也待了好一阵了,进来喝杯热水吧。” 

喻文州愣了一瞬,有点无奈地摸了摸鼻头,黄少天没憋住想笑,刚扯动嘴角,老太太又开口了:“还有那个小王同学,也别跟奶奶客气,快点进屋来暖和暖和。” 

“……” 

于是喻文州笑眯眯地转过来看着黄少天:“走吧,王少。” 

他还特地加重了某个音节,漆黑的眼睛弯起来,看上去温柔又促狭。 

“你妹你妹你妹……” 

看到那个笑容,黄少天感觉自己的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他忽然泄了气,一边在心里碎碎念着,一边跟在喻文州身后走进了那间挂着花布门帘的古老堂屋。 

 

R大考工社关于陶中古城的测绘项目已经进展到了第五个年头,接近项目尾声。 

这座古城位于晋省中部,自明洪武重建后一直保持着原有的格局,是本国为数不多仍保存着完整城墙、路网肌理以及传统民居的古城聚落。 

随着古城申遗的成功与旅游业的发展,作为陶中古城主轴线的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开发和保护都进展得相当顺利。主轴线上的重点建筑…比如那几座造型优美工艺精湛的县衙、镖局和钟鼓楼都被妥善修缮和保护起来,定期向游客开放,逐渐形成了一系列陶中县旅游地图的著名地标。 

然而对于这座占地面积超过2.5平方公里的古城来说,除了中轴线大街和标志性古建,还有将近三万平凡百姓的人生在城墙内大约四千座保存相当完好的传统晋中民居里静静地一日日上演着,仿佛是一条安静又宽广的河流,流淌在史书白纸黑字的记载之外,流淌在unesco的遗产名录之外,流淌在吵吵闹闹来了又去的旅行团和旅游攻略之外。 

因此,R大建筑学院和陶中古城管理委员会共同建立的这个古城测绘项目,目的就是用数年的时间重新统计和测绘每一条街道和民居,为以后的古城保护和发展打下研究基础。 

 

老奶奶姓刘,她家的小院位于喻文州和黄少天测绘的C2地块里,毗邻一条名叫魁斗巷的古街,在小巷深处还有一座已经破败多年的同名寺庙。 

听这位祖上是晋商,又在陶中古城度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说,魁斗巷的这座道教庙宇供奉的应该是万星之主紫薇大帝,只是香火早已衰落多年。文革后魁斗庙先是被征用为小学校舍,九十年代学校迁走之后就重新变得门庭冷落,现在只有一个看庙的老头子住在里面,听说解放前曾是这座寺庙的伙夫。 

“一会儿奶奶带你们去街坊四邻串个门,你们把周围这些老院子画两笔,没事不用去招惹庙里那个老孙头…” 

刘奶奶一边说,一边给喻文州的杯子里重新注满热茶。 

“那恐怕不行…这里大大小小的房子包括加建改建的地方,都要画出来。我们教授说了,就像您给阿黄在院子里盖的那个狗窝,也不能放过…”喻文州微笑着说。 

“你们老师也真是没有名堂…这大冷天儿的。”奶奶摇摇头,把果盘推了过去,“多吃点啊……” 

“奶奶,你为什么说不要去招惹那个老孙……孙大爷啊?” 

黄少天嘴里嚼着刘奶奶晾的苹果干,还不忘敏锐地提问。 

“嗨…那个老东西,脾气怪得来…”老太太摇摇头说,“自从学校迁走之后,老孙头二十多年都没有打开过魁斗庙的大门,就连文物所的领导都被他骂出来过,你们两个孩子去了,还不是一样要碰钉子。” 

“奶奶你放心…”黄少天噌地一声从羽绒服里面揪出挂在脖子上的测绘证,“我们这是县里批准的项目,一会儿我跟队长见到那位大爷之后,再跟他好好说说。” 

喻文州闻言心里一动,看了黄少天一眼,那个家伙却浑然不觉,只顾自己讲笑话逗得老太太前仰后合。 

 

从刘奶奶家的小院出来后,太阳已经隐隐西斜,喻文州和黄少天向魁斗庙走去,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测绘作业。 

此时的黄少天又摇身一变变回了那只锯嘴的葫芦,一扫刚才在老人家中活泼话痨的形象,他仰着头专心致志地数着山墙上的砖,大有一副要和它死磕到底的架势。 

夕阳照亮了黄少天的额发,那看起来手感很好的柔软发丝此刻呈现出一种温暖的亚麻色,睫毛也仿佛镀了一层金,还有鼻梁上几点小雀斑也看的格外分明。 

不是说头发软的人脾气都好吗?这家伙一旦倔起来却有种九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架势……喻文州又叹了口气。 

“少天,你是打算这半个月都不和我说话吗?” 

他索性直说了,黄少天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默默移开了目光。 

就在喻文州开口的瞬间,有一小团白雾漂浮在他唇边,然后瞬间消融不见。眼前这人皮肤白皙,眼睛深黑,此时穿着一件藏青的棉衣,愈发显得整张脸皎洁到充满寒意。 

“是因为参加竞赛那件事吗?” 

喻文州说,他的神情很平静,眼睛里却有一种深切的东西在闪烁,看起来有点难过的样子。 

黄少天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其实这几天他并不是故意找喻文州的碴,也不是不想和他一起工作……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内部压力不断升高却被彻底封死的容器,似乎只能通过伤害面前这个人才能达到某种内心的平衡……然而伤害对方的话一旦出口,他又会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心疼。 

于是他含糊不清地说:“没有……你想多了,我只是最近有点烦,对不起啊刚才在大家面前叫了你吊车尾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么叫的……其实你才不是吊车尾呢,就拿这次竞赛来说吧,居然打败了大四大五的学长学姐拿了第一名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魏老大这事儿虽然我也觉得挺遗憾的,但是我觉得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 

“是吗?” 

喻文州抬起眼,那目光却让黄少天心虚地觉得这人似乎随时随地都能看透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儿花花肠子。 

“是啊虽然一开始都没人看好你哈哈哈哈我就说嘛那些愚蠢的人类……不过魏老大的二等奖就不能加分不能保研而且他的英语能不能考过国家线也真的是个问题……不过说到底我不怎么担心魏老大,你听说了吗冯院长居然在考虑让他留校当辅导员呢我简直要笑死了他们难道没有听说过魏老大的‘死亡之手’吗那些祖国的花朵们好可怜……” 

“少天,”喻文州依然用那种平静又温和的目光看过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用这么紧张。” 

黄少天愣住了,难得地哑口无言了一会儿,然后才继续说:“说什么呢,在你面前我为什么要紧张啊……” 

“是啊,我也不明白……” 喻文州笑了笑,“不过这次还是要多谢你,如果没有少天帮着做模型,我大概应该还会是吊车尾吧。” 

 

二十分钟之前还在老太太面前夸下海口的黄少天万万没想到,一向格外招老人家喜欢,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黄小爷也有吃到如此彻底闭门羹的一天。 

他和喻文州轮番出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学生证测绘证身份证介绍信统统上阵,可那个面容阴沉油盐不进的老头子还是把破旧的黑漆大门重重地摔在他们的鼻尖前,透过门板,隐隐能还听到几声激烈的犬吠。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俩沉默地坐在路边的墙根下,街道上空无一人。 

黄少天搓了搓手指,发现指尖有点冻得麻木…只要太阳一下去,这北方小城的气温就会迅速降低。此时喻文州正坐在他身边发呆,两手缩在袖筒里形成一个标准的农民揣,再配上那张斯文秀气的脸…黄少天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走吧,”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去跟林前辈他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办,或者跟张新杰说说明天把他的搭档韩文清学长借给我们用用。” 

喻文州闻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哎,这还没到下班时间呢…又在偷懒被我抓住了吧?格兰芬多扣十分。” 

“这么老的梗你还没玩腻啊…真是一个无聊的大人,叶内普老师…”黄少天翻了个白眼。 

来人果然是叶秋,正骑着他那辆除了车铃哪里都在响的自行车在古城里四处游荡监工。 

听完黄少天一顿声泪俱下、对那位“不配合城建和文保领域重要工作”的“无知老大爷”的控诉后,叶秋沉吟着,点起一支烟。

“你们俩真是弱爆了,这才多大点事儿…你们知不知道我刚才骑车经过C1,看到了你们的张佳乐学长和唐昊学弟,然后就决定今年的“感动R大”人物评选就投给他俩了…” 

“诶,我乐哥怎么了?”黄少天好奇地追问。 

“没什么,就是他们工作的那个C1地块现在基本是个城中村,乱搭乱建现象特别严重,有几个院子都快变成九龙城寨了,连形制都差点看不出来…”叶秋说。 

“……” 

黄少天和喻文州对视一眼,不出意外地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某种心有余悸。 

“所以我就跟他们说,不用着急,一点点测,大不了这半个月之后我再给他们俩多一点时间,唯一可能就是要赶不上回家过年了…”叶秋漫不经心地说。 

“………………………………” 

“对了,那你俩这边打算怎么处理啊?” 

“我……”黄少天正要开口,喻文州不动声色在背后扯了扯他。 

“叶老师,这位老大爷个性比较顽固,我和少天实在是有点无计可施…您看能不能由您出马,代表学校过去替我们说一说?” 

“哎哟,原来还有连我们的高材生都搞不定的事情啊…”叶秋叼着烟一脸坏笑,“等着,看哥给你们演示一下什么叫刷脸进门…” 

“哎,那个……” 

黄少天正要说什么,一转眼却被喻文州脸上那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震慑了一下,然后就乖乖地闭了嘴。 

他们两人注视着叶秋的背影拐进了魁斗巷……片刻之后,那个熟悉的人影却忽然狂奔而出,身后还跟着一只露着尖牙的黑色恶犬。 

 

02. 

  

测绘开始的那一天,考工社全体成员搭乘最早一班的火车到达陶中古城,和相关部门简单开了个会之后就一直工作到了傍晚。 

学校租下了一间便宜的四合院民宿当作这次测绘营的宿舍,晚饭后他们正支着几张破木桌,围坐在四处漏风的正房里整理一天的工作成果。 

古城一到晚上就寂静得令人心慌,寒风拍打着破旧的窗棂,头顶的白炽灯幽幽地散发着暗淡的光芒。  

“后来呢?” 

林敬言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嗓音问道,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笑。 

黄少天也凑近了些,环视周围那一双双闪耀着八卦之光的眼睛,继续小声给众人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然后他就跑啊,那狗就追啊……跑啊跑,追啊追,眼看就要咬到屁股了,他奋力一搏,蹿上停在路边的自行车,一下子就蹬了出去逃之夭夭……我从来没想到,一个死宅男居然也能跑这么快。” 

众人哄堂大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韩文清都在锤桌子。 

这时,一直噙着微笑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喻文州忽然抬起头,凝神听了听屋外回廊上传来的脚步声,然后竖起一只手指在唇边:“嘘,某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来了。” 

 

当R大建筑学院史上最年轻的副教授叶秋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一幅热火朝天干活的画面。 

他的助教林敬言正在温言安抚由于测绘了一天垃圾堆而炸毛的唐昊,研二的张佳乐和韩文清正在分析C1地块中某个三进院落被违章拆掉的围墙该如何进行3D重建,张新杰和吴羽策在认真地统计数据,楚云秀,苏沐橙和李轩挤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浏览着白天的测绘照片,喻文州一边转着笔一边和他的搭档黄少天在巨大的A0基地图纸上指指点点。 

叶秋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然后停在了喻文州和黄少天身后,也不作声,就静静地听着他们煞有介事地鬼扯。 

过了一会儿,越说越没底气的黄少天只觉得后颈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他索性转过身,带点无辜的神情看向自己的背后灵副教授。 

“少天啊,”叶秋咳了一声,“我看明天你和文州还是继续去拜访那个魁斗庙吧,心诚则灵嘛,一次不行你们就多敲几次门,争取明天晚上能让我看到你们的测绘平立剖全套图纸。” 

“这可真有点难办,那老头儿真的是软硬不吃,而且他家那只汪也是陶中一霸战力爆表,您老今天也……也算是见识到了。” 

黄少天挤出一个自认为最纯真无辜的笑容,周围几张桌子顿时传来此起彼伏拼命忍笑的吸气声。 

叶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更加和善了:“今天是我们寒假测绘营的第一天,如果你和文州现在就打退堂鼓的话,后面的任务会越来越难的。在魁斗庙多耗几天不要紧,老师相信你们,大不了就是晚几天回家过年嘛。” 

“…… ”

黄少天顿时被叶秋坦荡荡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一时忘记了言语。他看向身边的喻文州,那人细长手指间转来转去的rot ring针管笔没接住,掉到图纸上然后向木桌边缘滚去,又被黄少天一把捞了回来。 

 

当林敬言催促到第五遍让他们去洗漱睡觉的时候,众人才磨磨蹭蹭地收拾桌子上的资料和电脑,陆续起身离开。 

喻文州像是没有听到周围动静似的,他凝神读着借来的《陶中县志》,一脸于思。黄少天看了喻文州一眼,并没有催促他,而是继续飚起手速画着CAD立面。 

“秀秀,你整理好了吗?”

在他们俩对面,苏沐橙正在问楚云秀,她抬起手掌捂在嘴边,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照片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你再等我一分钟喔。”楚云秀说。 

“好的。”

苏沐橙重新趴回桌子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深棕色的微卷长发从脸颊一侧垂落下来。 

“对了文州,”这时楚云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向黄少天和喻文州坐着的角落,“我今天跟你提过的那件事儿……” 

“哦,那个没问题,”喻文州点点头,“你们去东厢房睡吧,我跟少天的行李都在这里,一会儿我们直接拎过去西厢。” 

“真的太麻烦你们了,”苏沐橙说,“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西厢改造后没有独立洗手间,晚上这么黑还要出去上公厕真的有点可怕……” 

“没事啦,都是举手之劳,”黄少天抢着回答,“我知道你们真的很感动,被我和文州的绅士风度深深折服,不然明天晚饭请我们吃点好的怎么样?我跟你们讲我今天在钟鼓楼附近好像看到了一家烤鸭店……” 

“闭嘴啦,黄少天,”苏沐橙说,“我和秀秀在跟喻文州说话。” 

“喂喂喂你这女人干嘛老是看我不顺眼。” 

“唉?” 

这时楚云秀凑近一点,盯着喻文州的脸看。 

“嗯?”喻文州眨了眨眼睛,用手背去蹭自己的脸颊,“沾到墨水了?” 

“没有,”楚云秀说,“忽然发现你的嘴唇都干得裂开了,不要舔,涂些润唇膏,G市人果然不能适应晋省这么干燥的天气。” 

一边说着,她和苏沐橙一边准备离开房间:“你们俩都要记得这两天多喝水,明天我买水果请你们吃。” 

“你有润唇膏吗?”黄少天看着喻文州,目光落在那人干裂发白的嘴唇上,喻文州有着天然上扬的唇角,即使不笑的时候,那形状美好的薄唇似乎也蕴含着感情。 

“当然……没有。”喻文州笑笑,“没事的,不用管它。走吧,我们去房间看看。” 

 

当黄少天和喻文州踏进那间厢房时,两个人都是一惊,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拔步龙凤床,造型古朴优美。床架上部四圈各镶三块楣板,上面镂刻着十二幅人物故事,床四角及床沿以十根立柱坐落在方形须弥式台座上。 

“这……”黄少天搔了搔后脑勺,“这是主人家过去的新房吧…我去要不要这样啊吓死我了这也太大手笔了。” 

说着他凑近仔细看了看楣板的图案,立刻认出是西厢记,喻文州则说,这床要是真货,差不多应该是清末的古董了。 

“行啊,文州,”黄少天侧头看看他,“上学期的明清家具研究没白选。” 

喻文州也笑了,从箱子里翻出拖鞋,大大方方踩上脚踏坐在床沿开始脱靴子:“走了一天累死了,这里连澡都洗不成,一会儿我们只能烧点水泡脚了。” 

“等等,乐哥他们房间的那个浴室也洗不成澡?那要浴室是当摆设用吗?” 

每天至少冲两次凉的G市人黄少天顿时有点方。 

“我今天都研究过了,这里的条件比起古城中心大街的民宿要差很多,你把它当做一个很简陋的青旅就可以了,要想洗澡只能去巷口的公共浴室……我跟林前辈商量明天可以早点下班一起去泡个澡感受一下。” 


等到两个男生磕磕碰碰地整理完行李和自己,回到床上躺下,时间也过了午夜。 

床倒是很大,他们俩却各自占着一个小小的角落,黄少天睡在外侧,随时感觉自己有可能会滚下床去。 

这时喻文州伸手把房东提供的陈旧棉被拉了拉,压在黄少天的睡袋外面:“半夜炉子如果灭了,可能会很冷。” 

黄少天一转脸,恰好对上那双深黑的眼睛,他急忙移开目光,视线落在头顶床楣的精致雕刻上。这一幅正是僧房假寓,说的是张生在普救寺中偶遇莺莺后一时惊为天人,拦着红娘打听消息的场景。 

黄少天家学渊源,曾祖父是岭南派第二代画家,从小他就被押着习画、听戏、练字、读书,对这些古典故事非常熟悉。 

故事和戏文都是童年听的,自然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了,但是黄少天却一直记得张生辗转反侧中的那一句“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他忽然觉得这一句念白鬼使神差般地符合自己此时的心境。  

等到身边那人的呼吸声变得深沉绵长时,一直背对着喻文州的黄少天翻了个身,仰望着黑洞洞的帐顶,毫无睡意。 

古城里稀稀落落的灯火熄灭之后,夜色就变成了一种真正的黑,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 

关灯前他曾经瞥到喻文州头顶的那幅雕版,讲的应该是乘夜逾墙,就是张生翻过花墙去和园中的莺莺相会的场景。 

黄少天用想象勾勒着画面,夜色中远远看上去战斗力大概只有5的张生正奋力地抱着墙头,抻着另一只脚的脚尖颤巍巍地试图跨上去,那姿态要多蠢有多蠢。 

 

花园就在脚下,晚风吹过拂乱了竹架上开得如烟似雾的紫藤花,黄少天忽然发现自己一转眼又变成了趴在墙头的那个人,目光正注视着不远处临水而立的那个白衣挺拔的背影,竭尽全力地盼望着对方转过身来看自己一眼。 

有少女娇俏的声音悠悠念道:“怎想湖山边,待月西厢下……” 

忽然云消雾散,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清凌凌的月光照亮了墙头张生的面孔,黄少天一凛,那个穿着青色衣衫狼狈不堪,上不去也下不来的跳墙笨蛋居然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少天……少天,该起床了。”这时又有一个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念叨。 

“等一下等一下我就快翻过去了……”黄少天悚然一惊,眼前的花园忽然颠倒过来,自己也被猛地吸进了黑暗。 

等到那黑暗渐渐散去后,他睁开了眼睛,冬日清晨的光线中喻文州正站在床边弯腰看他,脸上带着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笑容。 

“你要翻到哪里去啊?”喻文州调侃他,“连做个梦都安静不下来,上蹿下跳的。” 

对方离自己很近,呼吸中有清新的薄荷牙膏味,白皙脸颊在暗淡光线中似乎也在微微发着光。 

 “咳……”

夜半梦中的那点心事一旦被暴露在现实的阳光下,便顿时无所遁形,黄少天感觉自己的心脏又是重重地一跳。

“跟你说什么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在我忽然有个好主意了。” 

 

由于遭遇不合理的使用和毁弃,魁斗庙的山门早已不存,仅留存前殿和后殿和西侧庑殿三座建筑。除了西边庑殿塌了半边之外,另外两座大殿结构相对完好,整个院落空间结构十分简单。 

黄少天一手勾着树枝,一手扒着墙头,沉吟了一会儿转头看看趴在他身边的喻文州,喻文州也看看他。 

看样子老孙头日常就住在前殿旁边自建的小房子里,因为门口围着一个鸡舍,那只大黑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烟囱里还不时地冒出几缕白烟。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时喻文州低声说。 

“有点儿……”黄少天摸了摸下巴。 

“如果像刘奶奶说的那样,前殿曾经被改成过小学校舍,后殿几十年来一直没开过门,那就证明附近的老人对魁斗庙都很熟悉了。” 

“没错,既然是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为什么这老头儿还死都不肯开门让我们进来?”黄少天接着说,“现在从高处大致一看,这结构一目了然,还没张新杰他们昨天测绘的那个城隍庙的平面复杂,完全不存在什么奇怪的机关……” 

“我总觉得应该和那个一直大门紧闭的后殿有关。”喻文州说。 

 

黄少天一直知道喻文州是个有耐心的人,从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他就清楚这一点。 

从大一开学第一天起,他们就是同班,同寝室,做功课也经常被分到同一个工作室里,后来又一起被魏琛招进了考工社。 

R大建筑学院依然保留着数十年以来的传统,本科生前两年的课程包括了美术和造型训练,比如素描、水彩、雕塑、立体构成等课程。这些基础课程对家学渊源的黄少天可以算是不值一提手到擒来,然而对于上大学之前只会画火柴人的喻文州来说却是非常严苛的考验。 

不知道多少次,黄少天看到他一个人默默坐在美术教室练习结构素描到深夜。还有不知道多少个周末,寝室其他人都准备出去玩或者回家,只有喻文州笑眯眯地告诉大家他要去图书馆看书,或者一个人呆在工作室里,一点点地切着模型板,试图重新完善自己的立体构成作业。 

等到他们真正开始进行专业设计的训练之后,某一天黄少天忽然发现这个人的成长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再后来喻文州被叶秋押着去参加了一个全国大学生建筑设计竞赛,一举击败了包括魏琛在内被教授们看好的高年级种子选手,拿下了头奖。 

 

现在,喻文州的耐心又一次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安抚着快要崩溃的黄少天,一直静静等待到黄昏,两人终于从墙头上看到老孙头牵着狗拎着菜篮子出门的背影。 

“走,小心点。”黄少天顿时精神一振,纵身翻过墙头,抱住院子里贴着墙生长的那棵两人抱粗的大树,一点点灵巧地滑到地面上。 

喻文州观察着他的举动,然后也依样画葫芦,只是落地的时候被绊了一下,险些摔一跤,还是被黄少天从后面拥住了肩膀。 

被从身后揽住的时候,喻文州一怔,身后那人很快又松开了他,对方怀里若即若离的清苦香气消失了,紧接着一缕温暖的呼吸拂过他的耳边。 

“真是笨手笨脚……” 

黄少天从他身后走出来,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 

喻文州无奈地低头笑笑,最近的黄少天似乎一下子就会生气,三分钟之后却又可以回到原来有说有笑的状态,真的让他捉摸不透……于是他也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从外侧观察后殿几乎是徒劳的,有人用大量木板和封泥从内部将门和窗都严严实实地封闭了起来,目的就是不想让人窥视到殿内的情景。 

好在殿门上挂着的生锈多年的老式铁锁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撬开,黄少天手上一用力,不知道封闭了多久的殿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发出刺耳的声响,一瞬间尘土夹在黄昏金红的光线中飞扬,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咳嗽了起来。 

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喻文州伸手拍了拍落在黄少天肩膀上的灰尘:“我们进去看看吧。” 

 

他们不敢太过张扬,只把殿门半掩着,便有一束光从身后来,照在了眼前被垂落在地面的帷幔严严实实包围起来的神龛上。 

喻文州向前走了两步,伸手去掀起那肮脏陈旧的帷幔,一瞬间,黄昏时那有魔力的光线照亮了神龛深处一双带着温柔微笑的眼睛。 

喻文州大惊之下后退一步,手上的劲却忘了松,沉重的帷幕如同虚弱脱落的蝉蜕,夹着簌簌掉落的尘土,轰然落地。 

黄少天站在喻文州身后,久久无法言语,他们的目光都无法从眼前所看到的事物上移开。 

 

原来这就是魁斗庙的秘密。 

 

在他们面前,那长约十余米一人高的狭长神龛上供奉着两排二十八星宿的彩色塑像,塑像都有真人大小,呈坐姿,姿态各异,造型精绝,栩栩如生。 

喻文州感觉到一股带着寒意的战栗感从整个脊背慢慢爬上来。 

“我们在被注视着……”

他浑浑噩噩地想到,然后抬起头,对上眼前那一双双或笑或嗔,或金刚怒目,或温柔含情的眼睛。 

然而这种艺术带来的威压感不仅仅来自于这组造像本身的魔力。 

在黄昏这个逢魔时刻,庙堂深处幽暗古老的空间和梦幻般的光线构筑出了一个新的世界,喻文州似乎听到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言细语,神龛上有衣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人在轻轻地呼吸。 

很多很多无法言说的情感汹涌而出,来自历史,来自传统,来自夙愿,来自那由无数代匠人的心血所淬炼出的精华。 

在金红的光线中,喻文州似乎看到了一条宽广的河缓缓流淌过来,环绕着这殿中楞楞站着的他和黄少天,每一朵掀起的波澜都有着最美的景象,他看到了白鹿饮水,菩萨低眉,神仙洞府修筑在莲花中,藏在壶中的蓬莱,仙女甩袖时洒下的漫天飞花,还有那一双温柔深邃的眼睛。 

而他们,即将涉水而入。 

 

 喻文州收回目光,回望神龛上那双一开始惊动到自己的眸子,黄少天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后:“这是轸水蚓,二十八宿星君之一。” 

喻文州回头看看黄少天,那人的眼睛也亮得出奇,像是发烧了一样,脸颊通红,连声音都在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对了,如果是少天的话,一定明白的……喻文州不禁苦笑了起来。 

 

许多年后,喻文州在B市参加了T大教授王杰希关于佛光寺的讲座。那次讲座通过对史料的重构,回溯了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在20世纪三十年代在晋省重新发现佛光寺大殿的那一次著名田野调查。 

王杰希讲述到在那个足以载入史册的黄昏,林徽因站在佛坛上,识别出大殿梁底被人们差点忽略掉的供养人名字,与大殿外已经确认为唐代的经幢上刻着的女子名字相同,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证据,却是将佛光寺大殿定位到唐代的关键1。【注1】 

一瞬间,喻文州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战栗。他又看到了那条透过历史和空间,生生不息的河流……唯一不同的是,这时的他和他,已经在那条河中畅游了很久很久。 

让我们重新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还是少年的两个人就那样并肩站在空荡荡的后殿中静静地注视着这一生一遇的景象,直到西斜的太阳吝啬地收起了它如魔似幻的光辉,直到满脸怒色的老人牵着他的狗重重地推开了半掩着的殿门。 

 

03. 

“这么说,魁斗庙……” 

“什么魁斗庙,都是那些没念过书的老太婆以讹传讹的名字,解放前都是叫紫薇观……” 

孙大成不悦地皱起花白的眉毛,此时他们几个人都泡在公共浴室粗犷的大水池里,四下里水雾缭绕。 

“好好好,紫薇观紫薇观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热腾腾的浴水一直没到心口的位置,黄少天扶了扶头上快要滑下来的白毛巾继续说。

“您刚才说到,当时是观里的老道长收留了您,给您治病,教您读书识字,还让帮着观里打杂……” 

“是啊,”孙大成点点头,“那时候我才十岁,父母姐妹都死在饥荒里,只有我一个人一路跟着亲戚北上逃到了晋省,病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又被人丢在紫薇观门口。” 

侧耳聆听的几个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细细的水流声充斥在他们周围。 

“你们这些老师同学都是读书人,也知道晋省自古以来就满地是宝贝,不管被糟蹋多少也没有人心疼。从解放到现在,陶中的文物普查不知道做了多少遍,可就是没有人重视紫薇观700多年来保存下来的这个星宿殿。”孙大成重重地喘了口气,声音粗粝嘶哑,“我这把老骨头陪着紫薇观几十年,好不容易熬过了文/革,等到八十年代星宿殿因为年久失修塌了一半,我不得不跪下磕头才求着学校里的几个老师悄悄帮我把这些塑像都转移到了后殿锁起来,九十年代小学迁走之后又有天杀的混账盯上了庙里的宝贝,你们也看到了,现在角木蛟,危日燕和亢金龙的头都被人锯下来偷走,不知道卖去了哪里,很有可能流到国外再也找不回来……” 

这浴水的温度对于G市人来说还是太高了,黄少天想。 

有一瞬间胸口沉得发痛,仿佛一股酸热的血液逆流而上。他抓下头上的毛巾,在手中攥成一团,然后默默地坐直了身体。 

一直倚靠着池壁坐着的叶秋此时也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倒还是淡淡的,但是却不自觉地捻弄着湿漉漉的手指,黄少天一看就知道这人的烟瘾又犯了。 

对面的张佳乐的一头红毛在泡汤的时候绑成了滑稽的苹果头,那个平常总是嬉皮笑脸没有正形的学长此刻正一脸沉寂地盯着热气蒸腾的浴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教授,我相信您说的话,也相信您和这些孩子做的研究真的能够帮这个星宿殿找到一个出路……”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情……”

面相粗豪暴戾的老人此刻忽然低沉了嗓音。

“我现在也是八十几岁的人了,该看开的事情也都看开了……只是,有时候想起将来在地下见到老道长的那一天,却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说着孙大成从水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围起毛巾跨出浴池:“这段时间你们要是想来画房子或者临摹那些塑像,都可以随时过来,我会把黑子拴好。” 

 

等到那个脾气古怪的老人离开后,还是叶秋打破了那份沉甸甸的安静:“少天,这几天的塑像临摹我看了,画的不错。” 

“那还用说,”黄少天做了个鬼脸,“最近从早到晚地窝在那个黑洞洞的后殿里画图,那些雕塑的保存状况太差了,我和文州根本不敢打灯或者开闪光灯,只能趁着白天有点太阳的时候抓紧时间画,眼睛都要瞎了……” 

“哟,还学会蹬鼻子上脸了,”叶秋道,“我跟你说,几年前我还专门去G市看了你太爷爷的临摹敦煌壁画纪念展……” 

“诶?真的假的,原来你也是我太爷爷的粉丝啊。”黄少天笑了起来,“去看展也不跟我说一声,哦不对我想起来了G市给他办纪念展的那个时候我还没上大学呢。” 

“1941年的时候黄老先生在敦煌临摹了大半年壁画,那时候外面正在打仗,他就点着蜡烛在洞窟里画,从夏天一直画到冬天,你可以想想那时候的条件有多么艰苦。”叶秋说。 

“……喂喂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那当然了,这才是一个脑残粉的自我修养。”张佳乐忍不住插嘴说道。 

“对了,”叶秋转向对面的青年,“孙哲平那小子最近和你联系了吗?他怎么样了?” 

“还行吧……”张佳乐说,“那家伙手上的伤对壁画修复这个专业还是有点影响,最近他已经在着手转校了,我听他讲还是打算回到威尼斯建筑大学继续读建筑修复与保护。”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 

叶秋仰天看看凝结着水珠的天花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一个从研一就开始准备申请去交换,结果到现在没有给我考过A2(注:欧洲统一标准的意大利语水平测试),另一个是全院老师公认的有天分,结果天天偷懒,连期末大作业都要我追着打着才能交上……” 

“……” 

“也不是人人都能像您老一样,25岁就能读完美帝的博士啊……”张佳乐很狗腿地说。 

“你少来,”叶秋在水下轻轻地踢了张佳乐一脚,“乐乐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我给你布置的任务完成了没有?要是这周末之前测不完C1地块,你就真的不要给我回去过年了。” 

 

赶走了张佳乐之后,叶秋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呵欠,看得黄少天心里直犯嘀咕,现在少了一个人分担叶秋的火力,自己是不是也结束泡汤早点出去吃晚饭比较好? 

这时浴室的门开了,有个人穿过缭绕的水汽走了过来,脚步轻捷。 

黄少天还没有看清是谁,却见那个白影一闪,对方就轻巧地滑进浴池坐了下来。 

“哟,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却见叶秋对着浴池角落的那人说,“黄少天只要一没人管就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 

“喂喂喂请不要信口开河好吗叶老师叶教授……” 

来人果然是喻文州,他轻轻笑了一下:“刚才我帮李轩他们组做了点事情,出来晚了。” 

“我刚才还在跟少天说,这几天你们组的二十八宿塑像临摹完成得不错……” 

“大部分都是少天在画,我主要在拍摄塑像的细节整理存档,然后有空给他打打下手。”喻文州说。 

“嗯……”叶秋沉吟了一会儿,“这小子吵归吵,倒还是得了几分岭南画派的神韵。” 

“喂!”黄少天不满地正准备抗议,却被叶秋打断了碎碎念的读条。 

“怎么说呢,”在满房间朦胧的水汽中,那个比黄少天和喻文州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围起毛巾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少天,你的画总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是谁啊是我太爷爷吗那还用说我跟你讲啊我家人都说了现在在我这一辈啊……” 

“是我的一个朋友,”叶秋说,“画画真的很棒。” 

除了在《中国建筑史》的课堂之外就全无正经的人那懒散的语调里此时忽然流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寂寥感,听起来空落落的……喻文州和黄少天不禁隔着淡淡的水雾对视了一眼。 

“你俩继续泡着,我要出去抽根烟了。”叶秋继续说。 

 

现在偌大的浴池里只剩下了喻文州和黄少天两个人,大概因为客人变少,浴室的温度也降了一些。 

黄少天一抬眼就看到对方白皙的脖子和肩膀渐渐在朦胧的水雾中变得轮廓清晰,裸露在外的光洁皮肤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再往下是胸口与浴水交接的地方隐隐有两点绯色闪动。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全神贯注地盯着波光粼粼的池水,感觉喉咙有点干。 

“呼……”喻文州很罕见地松弛下来,坐没坐相地倚靠着铺着瓷砖的池壁,然后把热腾腾的毛巾盖在脸上,“一开始真的有点不习惯北方的澡堂,可是现在觉得奔波一天回来泡个汤已经成了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是啊,”黄少天说,“一开始真的吓一跳,我还以为大家至少会像泡温泉那样穿一条泳裤,没想到所有人就光着屁股跳进来。” 

喻文州忍不住笑出了声。 

“结果看来看去还是老韩的身材最好,那个人鱼线那个腹肌啧啧啧啧,唐昊也还可以……”黄少天说,“叶秋嘛,一看就是个战斗力不到5的宅男,肯定从来都不运动。” 

“说起这个,”喻文州取下脸上的毛巾,“少天,你最近瘦了。” 

“啊…有吗有吗?”黄少天低头看了看,然后捏了捏自己的肚子,“大概是最近的工作比较烧脑吧,其实我自己倒觉得没有什么变化……” 

 

喻文州看着对面那个人,湿透的额发全部往后拢露出线条英气的眉毛。大概由于连日的劳碌奔波,黄少天明显消瘦下去,愈发显得下巴尖尖鼻梁秀挺。 

其实黄少天也属于天生白皙的那种人,从头发到眼睛的色素都很淡,有点像混血儿。只是他生性好动,尤其喜欢户外,每年夏天都会从头到脚晒成健康的小麦色,可不出三个月,还没等到冬天他就又可以很快把自己捂得白回来。 

 

“我在想……”黄少天忽然说。 

“什么事?”喻文州问。 

“在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我们会带着测绘和整理的资料回去研究,老叶会开始写报告和论文,也许几个月后他就会带着一篇关于元代道教彩塑的论文在今年夏天宾大召开的会议上宣读。如果顺利的话,通过学院的努力,晋省的文物部门就会开始重视,接着会有人把这些彩塑运进博物馆保护起来……” 

于是喻文州接着黄少天的话继续说下去:“可是魁斗庙还是留在原地,也许被拆掉重建,也许根本就不会重建,因为陶中古城里比它更有意义的文物建筑太多了。时间久了之后,人们就会忘记这里曾经有一个地方……” 

喻文州顿住了,他又想起了那天,当帷幕落地时,光线从身后照进大殿深处,他们静静注视着油彩剥落的幽深藻井下那一双双仿佛活过来的眼睛。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黄少天忽然激动起来了,他猛地起身,带起一池温暖的水花。 

“为什么现在就地保护文物和古建筑都这么难?这些彩塑并不应该成为那些存在于博物馆里的标本……当然我也觉得有更好的条件可以用来保护它们也很重要,可是、可是……” 

黄少天难得地卡壳了,他想起了孙大成那张饱经沧桑的面孔,想起了数百年来那一双双执着拂尘轻轻掸掉塑像上灰尘的手,更想起了那个一生一遇的黄昏。 

“可是,它们应该是活着的,活在属于它们自己的地方。”喻文州轻轻地说。 

此时他抬起眼睛看看黄少天,两人目光交会的时候彼此都是微微一震。 

“对了那什么,”喻文州忽然调皮地笑了起来,“我现在应该捂眼睛吗?” 

正居高临下站在喻文州面前的人一愣,低头打量自己,然后哗啦一声重新坐回水中,半天没有抬起头来,只是从耳根开始渐渐浮起一抹红色。 

“少天身材也蛮好的,我觉得并不输给老韩。”喻文州最后下结论。 

“你烦死了。”黄少天把下巴都埋进了水里,有气无力地说。 

 

等他们走出巷口的澡堂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凛冽干燥的寒风吹过来,带着北方地区特有的土腥味儿。 

黄少天迎风打了个喷嚏,觉得脸颊有点刀割似的疼。他回头看看喻文州,街灯下那个人拉起深蓝色的围巾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对了,”黄少天停下脚步,在口袋里摸了摸,“这个给你。” 

“什么啊……?”喻文州说。 

他伸出手,然后一只深绿色的小圆管就落在了手心里。 

那是一支非常普通的曼秀雷敦薄荷润唇膏。 

 

这段日子以来他们都生活在古城老街里,等到天黑下班回到住处,大部分步行可达的商店和超市早已关门,可以随时买到热腾腾食物的24小时便利店这种奢侈的东西在相对贫瘠的北方小城更像是一个梦想。 

这天中午,他们一堆人挤在北青萝巷那家牛肉面铺子里吃午餐的时候,喻文州又被楚云秀唠叨了一遍嘴唇都干裂流血了,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在意,拿纸巾按了按嘴唇就继续吃饭,却隐约瞥到黄少天忽然推开碗风风火火地跑出去,过了很久才回来。 

 

喻文州看着前面的黄少天,这个不算特别高却手长脚长比例很好的青年有着挺拔的背影。他穿着黑色大衣,衣领拉起来,还带着水汽的短发在街灯下是润泽的亚麻色,看起来就像小狗的毛,好像很好摸的样子。 

于是喻文州果断顺从了自己的内心,快步上前伸出手揉乱了黄少天的短发,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柔软,有着冰凉光滑的触感。 

“喂喂干嘛干嘛,你怎么跟张佳乐一样烦啊,不要乱摸我的头。” 

“……” 

喻文州也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微笑。 

 

原本定于半个月就可以结束的寒假测绘营,后来因为喻文州和黄少天的意外发现而延长了一个星期,不过考工社的成员们却一致地没有任何怨言。 

等到所有测绘及整理的工作结束时,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中午了。 

他们买好了大年初一各自回家的车票,还在愉快地互相打趣,调侃这次终于不用赶着春运的高峰期回家。 

魁斗巷的老街坊们几家人联合起来置办了年夜饭,邀请考工社的年轻人们去和他们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不过,就在这个充满着喜庆热烈气氛的年三十,黄少天却病倒了,病因是……泡完澡立刻吹了冷风而引起的重感冒。 

 

“我说啊,你去跟大家一起玩儿呗,我睡一觉就好了……”黄少天躺在床上,因为鼻子不通而变得瓮声瓮气。 

“没事,林前辈说了,让我等会开饭了过去就行,我刚才去给你煮了粥。”

一下午都钻在院子那头的厨房里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的喻文州说,天明明那么冷,他的鼻尖却带着汗。 

“哎哟。”

黄少天感动地眨了眨眼睛,挣扎着坐起来接过了喻文州塞在他手里的碗。 

不过,要是能认出这团黏糊糊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就好了,黄少天想。 

他捏起调羹往自己嘴里填了一勺那团无法辨明本体的食物,然后默不作声地把碗推回到喻文州的手里,重新躺下拉起睡袋。 

“嗯……不好喝吗?”喻文州问。 

“你放在桌上吧,我等会儿饿了再喝。”黄少天有气无力地说。 

“哈哈哈哈,”喻文州笑了起来,“别强撑了,这粥我也尝了一口,然后就打电话给林前辈请他们再给你煮一碗粥送过来。少天居然没有把碗丢出去,这真的让我很惊讶。” 

“……你跟老叶混久了,心也越来越脏了啊。” 

 

此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白天明明已经退下去的热度却隐隐又有重新烧起来的趋势,黄少天昏昏沉沉地睡着,朦胧中听见一直坐在床边的喻文州接了一个电话就走出了西厢房,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他知道自己从小都是这样,要么几年都不生病,甚至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可是一旦病倒就会比一般人严重很多。 

黄少天有些吃力地翻了个身,目光重新在头顶暗红色的床帐顶部聚焦,这时他看清了头顶不远处的那幅雕版,名字已经有点记不清了,但是大概意思却还记得。 

画面上的张生随喜佛寺,在禅堂再见崔莺莺,圆形的卷云图案围绕着这两人,构成了画面的中心,祥云之外则是二十八星宿的神仙图围绕,充满平和喜乐的意境。 

“又是二十八宿啊……” 

黄少天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段时间来他全神贯注地临摹着紫薇观的那些彩塑,渐渐体会到当年曾祖父北上敦煌秉烛摹画的苦心。 

虽然现代人只要使用相机动动手指就能留下它们永不褪色的形貌,但是这些艺术品中真正在流转的意气却永远无法从那简单的拍摄中被捕捉到。 

 

黄少天勉强睁开眼睛看向窗边,发现傍晚明灭的光线照亮了窗纸上无数飞絮一般轻轻飘落的影子。 

下雪了,怪不得感觉这么冷。 

床帐上的图案也渐渐看不清,直至最终沉入黑暗。 

亢金龙。危日燕。角木蛟。轸水蚓。 

不知道哪里传来孩童稚气的声音在轻快地念,仿佛那些拗口的名字有如一首古老的童谣般朗朗上口……对了,那时祖父正把他抱在膝上,给他指点着当年曾祖父摹写的周天二十八宿星君图。 

他浑身发冷,头痛得厉害,嗓子也干得像在冒烟,忽然有人推开了门,夹着雪花的北风瞬间扑了进来。 

然后那人就扶起他,给他喂水……他贪婪地饮着那杯中温暖甘甜的液体。 

黄少天抬起昏蒙蒙的眼睛,这时他看到了一张形貌奇异的脸,那人头角峥嵘,银发红脸,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温暖智慧的光芒。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环绕在他周身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一直没有消失,黄少天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 

昏沉中听到了睡袋拉链拉开的声音,窸窸窣窣的织物发出的声音……下一秒就有一个温暖的身体钻了进来,紧紧贴着他的后背。 

黄少天顿时清醒了过来,他一回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深黑眸子。 

“炉火熄了,我怎么都点不着,”喻文州说,“而你还在发烧,我觉得这样睡会比较暖和。” 

“你……”黄少天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前的人笑了笑,伸出手来,将黄少天从背后拥在怀里。 

 

“你别忘了我们的睡袋是一个牌子的,可以拼起来变成一个双人的……”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温暖的气流带着某种酥麻的感觉拂过耳朵。 

“是吗?”黄少天说,“原来我们的睡袋还有这种特别的放大技巧……”他觉得自己是真的烧糊涂了,简直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身后那人又笑了起来,这时黄少天感觉到了喻文州胸膛深处传来的震颤,还有沉稳有力的心跳。 

“其实这只是我蓄谋已久而已……”身后那人轻轻地说。 

黄少天翻身把喻文州压在下面,他的手臂撑在那人的脑袋两侧,深深地看进身下那人的眼睛,然后低下头去吻他。 

那嘴唇的触感和想象的一模一样,温暖,柔软,还带着淡淡的薄荷甜味。 

对方愣了一瞬,然后也闭起了眼睛回应黄少天,同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对了文州,我要跟你说件事。” 

在结束两人之间第一个甜蜜的深吻之后,黄少天忽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你要说什么?” 

喻文州的白皙脸颊此时也浮出了淡淡的血色,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伸出手去抚摸黄少天的额发。 

“我刚才看到角木蛟了……” 

“哈?……你说你看到什么了?” 

“是真的,我看到角木蛟了,就和我小时候看到的周天二十八宿星君图里的一模一样!红脸,白发,还长着角!” 

黄少天唯恐喻文州不信他的话,着急地坐起来伸手在头顶比出犄角的形状。 

“……然后呢?” 

“然后?哦,对,然后他就端了水给我喝,等我喝完之后他就给我深深一揖,然后就飘然而去了……”

黄少天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天啊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等明天回家之后我就要去跟爷爷讲这件事!你说等到今年清明节上坟的时候跟太爷爷说这件事他会不会给我托梦过来?” 

“咳,少天……”喻文州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虽然我不想打击你的梦想,但是我百分百确定你应该是睡糊涂了。如果说真的有人在我回来之前给你倒水喝,那也应该是孙大成先生。” 

“哈?” 

“刚才我去刘奶奶家端了粥回来,还在路上遇到了他……”喻文州说,“他知道你病了,还特意煮了鸡汤给你。” 

黄少天顺着喻文州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桌子上果然并排放着两个食盒。 

“哦,好吧。” 

黄少天闷闷地说,重新把自己摔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床帐发呆。喻文州忍俊不禁就蹭过去逗他,两个人在睡袋里重新打打闹闹起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古城中连绵到远方的青砖灰瓦逐渐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城中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属于新年的第一声鞭炮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上部完------ 

 之前想写两个人是怎么走上古建保护这条路的,但是……估计不会再有后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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