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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喻】逆旅-03

前文: 01  02


逢山县知县李轩是长安府人氏,也是元宪十二年的进士出身,外放为官之前和喻文州黄少天同期在翰林院担任庶吉士,有着每日一起观政,顺便给各位大人打杂跑腿当出气筒的交情。

本朝自太宗起,在地方官员的任命上建立起了籍贯回避制度,原则如此,但真正执行起来的时候倒也没有那么严苛。京中观政期满后,李轩被外放去了差不多已经到了蜀州地界,却依然隶属雍州的逢山县担任知县,这样一来山长水远,他跟喻黄二人也差不多有三年没见过面了。在赶路的间歇里,王杰希还会忍不住想,大理寺上下对逢山县这个案子都这么上心,不知道有多少是看在李知县的面子上。

这一年是元宪十五年,王杰希和喻文州都只有二十二岁。寒食节那天,他们风尘仆仆地坐在老友后花园的水阁里听雨聊天……只不过他们谁都不曾想到,那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竟成了接下来一系列波澜岁月的开端。

         

寒食节第二日,全国上下恢复举炊,奔波了十日终于得以睡了一个安稳觉的王杰希走下楼,正好看到喻文州和李轩头对头地研究着桌上的一堆碗盘。

“既安兄带来的这又是什么?”喻文州问李轩。

“我特意叮嘱厨子给你做的,也算是逢山县特产了,等你回了长安都吃不到。”知县大人不禁有些自得地笑道。

王杰希远远看着,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轩在京中时会跟喻文州格外交好……就找东西吃这件事来说,他们两人都是从来不怕麻烦的主儿。

李轩一大早已经穿好了一身群青的知县常服,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他肤色微黑,个子不算特别高,是个难得的俊美青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年外放做官的经历,身上散发出一种超出年纪的沉稳之气。

“贴着陶罐的内部抹上调好味的肉糜,就好像肉饼的做法。然后向陶罐中放入山野菌菇、黄精红枣,加入七成热的高汤,盆口盖上纱布,再将逢山这里特有的白色河卵石在炉中烧到通红,用火钳夹起,投入盆中纱布之上,白石在汤水中沸腾炸裂,高温便能将肉饼菜蔬氽熟,因此得名白石氽。”

李轩一边说,一边用勺子盛出陶罐中的汤水,依次放在喻王两人眼前。

“当然这个是府里做好了我着人送过来的,石头的温度相当高,即使在路上耽搁一会儿也不会失去这白石氽的风味。”

“果然名不虚传,”喻文州品尝了一口赞叹道,“氽过的肉丸比平常水煮的肉丸更加香酥,而汤汁又格外清淡鲜美。”

“像逢山县这样的山野地方,春日多雨,早起如果只吃五谷杂粮的话,湿气积在肠胃很难克化,而这白石氽驱寒,里面还加了药材,最适合这春日进补。”李轩解释道。

“我倒记得,既安兄在京中跟我几人厮混的时候,朝食也是经常吵着要吃肉羹的。”喻文州微笑。

“那时被你跟黄寺正二人拽着,天天结伴吃酒浪荡到半夜,早上我再不想办法去吃点好的,怕是要撑不住晕倒在翰林院里。”李轩也不甘示弱。

王杰希看着二人熟稔一如当年,内心隐隐泛起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他们琅琊王家这一支迁至京中已经超过百年,而王氏一门在三朝间位极三公的竟有四人,早已是京中豪族。王杰希的太师祖父和吏部侍郎大伯父都是当下皇帝最为倚赖的重臣,而皇帝生母、兴安宫中那位手腕了得,足够在前朝呼风唤雨的太后娘娘则是王太师一母同胞的幼妹。

王杰希的父亲是太师第三子,早年在湖州太守任上殁了,因此他从小便被养在京中,在太师夫妇膝下长大,又颇为早慧。元宪九年,年仅十六岁的王杰希中了探花,王家小郎骑着一匹四蹄踏雪的精悍黑马,前往京郊的皇家寺院般若寺求取那年唯一一朵雪过天青色牡丹的故事,一时在京中传为美谈。

而王杰希坚决不受翰林院编修的职位,也不接受外放为官,而是一心要进入刑部掌案……再到后来与家中闹翻,孤身一人搬出王家的安仁巷大宅,在靠近西市乱哄哄的微草巷赁了个房子住下的这一段,则是另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了。

总而言之,刑部王郎中为人磊落胸有丘壑,甚至颇有几分冷冷的幽默感,但是周围的人不知道是因为碍着他的家世,还是慑于他的才华,总是不愿意和他太过亲近。除了在刑部当差的上司下属之外,王杰希竟没有一个可以像喻文州和李轩对彼此这样,结伴喝酒浪荡街头的朋友。

想来想去,王大人再次咂摸咂摸心中滋味,有几分黯然地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决心不想了,还是来多问一问案子为好。

 

用过朝食后,王杰希和喻文州带了手下,跟着李轩来到了县衙,一行人刚走进知县平日办公的后堂,知县手下的县丞们早便抱了大捆卷宗在等着他们了。

这个案子的死者虞江山今年五十八岁,往上数三代都生活在逢山县,是县里著名的富翁。虞员外为人乐善好施,在邻里颇有声名。妻子韩氏早年去世,家中有个侍妾,还有两子一女,俱已成年。其中长子在外地做着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而次子随虞江山在逢山县生活,前两年已经分家独立了,五年前女儿也嫁去了邻县。

去年中秋过完没几日,县中忽然流传起了惠岸和尚发愿修建石窟的故事,自幼笃信佛教的虞江山当夜便去逢山寺拜访了惠岸住持,然后许下了百年后将全部家财捐给寺庙的誓言。

在虞员外的主持和影响下,很快,县中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有钱的开始供养佛像,没钱的就利用农闲时间前往逢山河谷,同惠岸住持请来的那些工匠们一起劳作。虞江山本人的无量善心,更是传了开去,在雍岭诸县间几乎无人不晓。

 

“那位阴阳先生来到县城的日子,我也着人查过了,正是去年的七月初一。”李轩说道,“阴阳先生名叫吴羽策,今年只有二十三岁,看户籍祖上也是逢山县人,身上带着的是蜀州云阳县签下的文牒。吴羽策父母早逝,他便跟着做阴阳先生的外祖父在云阳县生活,读了几年书,没有考功名。外祖父去世后,他在蜀州游历了几年,然后搬来县里安家,目前在县城文庙后面租了几间房子,平常就以给人看相测字,或是给县中富户选阴宅看风水维生。”

“阴阳先生?”

王杰希扬了扬眉毛,看向对面的喻文州,喻文州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而此时大理寺左寺正黄少天腰间佩着剑,正站在喻文州身后,也是一脸若有所思。

“是的,逢山县自古就有鬼谷故里说法,先帝一朝本县的阴阳堪舆之术极盛,长安有名的风水大师都是从这里出去的,但是这几年也慢慢式微了。这位吴先生很年轻,但是手段……嗯,据说是颇为了得。”李轩解释道。

 

去年冬天的某个下午,虞江山坐着家中的轿子从城外逢山寺返家,在经过文庙的时候,他不经意地挑开轿帘向外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夹在一堆瑟瑟发抖的小贩中,那个在寒风中不动如山般坐着读书的年轻人。

“然后我们老爷,就……就让小的们把轿子停在那个测字摊子前,跟那先生攀谈了起来,那先生的摊子上什么都没有,就挂着一个白色的犀牛角,看起来倒是个稀罕东西,我们老爷也没有下轿,就指着那个犀牛角说,让先生给他测个字。”

这是来自伺候了虞江山十五年的老管家的口供,现在又通过白纸黑字和李轩的描述,完完整整地传达给了大理寺和刑部诸人。

“可是那……那先生说,老爷测的这个‘角’字,是大凶。”老管家蜷缩成一团,不住哽咽,“青天知县大老爷,您可一定要为我们老爷做主啊!我们老爷……他是个大善人,一辈子没有害过任何人,竟……竟就这样去了,还死得这样凄惨。”

 

“根据那天一直跟在旁边伺候的虞府管家的口供,吴羽策告诉虞江山,角字刀下为用,而这角从白犀头上来,在头上用刀,可谓凶险之极。角刀牛又可合成一个‘解’字,就说让他家老爷提防解姓的人。”

趁着王杰希和喻文州全神贯注地翻阅案卷,李轩在一边解释着。

“而那天虞江山的反应也很奇怪,据管家说,听吴羽策这么一说,他家老爷几乎是立刻变了脸色,让轿夫起轿回府,差点连测字钱都忘了给。回府之后,虞江山立刻让管家再跑了一趟城外,冒着天寒地冻将惠岸大师请到了府里,之后两人秉烛夜谈,惠岸大师在虞府整整盘桓了一夜,第二天才返回寺中。”

“想必这虞老爷颇信鬼神之说,因此想找个高僧替他化解这个所谓的血光之灾吧。”大理寺左寺副郑轩说。

“下官也是这么想,便找来了惠岸大师盘问,他却说在虞老爷出事之前,他都对什么大凶一无所知。当日虞老爷大晚上恳请他入府一叙,他也是纳闷,以为出了什么急事,等到了虞府,虞江山却一直拉着他探讨佛法,丝毫未提测字的事。”

“虞江山出事之后,请问李大人又是如何盘查那位阴阳先生的?”刑部雍州清吏司主事许斌问道。

“按照一般人想法来看,阴阳先生殊为可疑,但是经过下官的调查发现,在虞江山路过文庙心血来潮找吴羽策测字之前,两个人的确素昧平生。即使是吴生在逢山县有据可查的祖上三代、亲族朋友,也都跟虞江山毫无瓜葛。”李轩摊手,“而当问到为何给虞员外测出一个大凶,吴生却拒绝回答,只一味咬死‘天机不可泄露’。”

“的确,在死者临死前两天发生这样的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不知不觉被吸引过去。”喻文州点头,

李轩叹了口气:“这案子奇就奇在此处,既无法推断虞江山的真正死因,又无动机,无法找到凶器,亦无法判断死亡时间,一切审问都十分被动,都只能说是下官主观的推测而已。”

清明时节山中多雨,不知不觉地,窗外的雨声又大了些,房间里十分昏暗,有寒意沿着脊背慢慢向上爬。此时人人都低头凝望着手中的卷宗,王杰希亦然,正在将手中记录凶案现场的那几页纸翻来覆去地看着。

 

吴羽策给虞江山测字那日是去年十一月初六。

当夜晚惠岸到达虞府,十一月初七中午离开。

十一月初八早上,虞江山一直没有起床,老管家便让小厮四儿去催,四儿敲门敲了半天有些不安,便不顾僭越用力撞开从房间里面闩住的暖阁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筋骨俱软,瘫倒在地。

在虞江山日常休息的那间暖阁里,那时正飘荡着一股奇特的气味。

 

暖阁的三间屋子没有隔开,房间正中里放着一张巨大书案,案头东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斗方人物,描摹着魏武帝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情景。

书案西边的紫檀架上除了陈列着对于一个佛家居士来说很常见的烛台,花器,木鱼之外,还放着几件玲珑器物,一看就知道都是极为罕见的古董:一只错银凤鸟铜镇,一只素净的青釉莲花樽,还有一只可供拿在手中把玩的白玉葫芦,镶着金环,色泽莹润可爱,大约只有成人小指长短。

紫檀架隔开了书房和卧榻,卧榻的床帐没有放下,床褥整齐,没有人睡在其上,因为这房间的主人此时正……正散落在书案后面。

 

书案后虞江山平日坐着读书的那把黄花梨圈椅不知何时起了火,然后又熄灭了,现在只剩了一点背板和踏脚的遗骸。

地板上一片狼藉,铺着一层焦黑的碎骨尸灰,另外仅有半截并未燃尽的人体残肢正袅袅冒着烟气,而死者的头颅也已经烧焦见骨,跌落在一边,那景象真是骇人之极。

那小厮四儿忽然听到了仿佛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然后才发现竟从自己口中发出,最为可怖的是,除了地上的死人和那把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黄花梨圈椅之外,房中的一切都完好无损,包括书案上最易燃烧的信笺纸张亦是如此,连一点起过火的痕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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