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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喻】逆旅-06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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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羽策端详着眼前的那个鱼字,低垂着睫毛半晌不语。

末了,他将那块碎银子向王喻二人轻轻一推,方才开了口:“鱼是水中之虫,但是郎君所书此字之下四点未连,又合了‘四点不连真化火’之意。今日是清明,鱼遇火暗指鱼烛,鱼烛乃墓穴长明之物,稀罕难得,既自地下来,又阴气迫人,恐怕郎君在寻的那场火,跟鬼神脱不了干系。小生才疏学浅,从不敢问鬼神事,还请您另寻高明吧。”

青年的声音原本极清朗,此时话音渐渐低下去,竟带有几分寒意,忽然一阵小风不知道从何处呜呜咽咽吹来,打在背心,竟凉飕飕的。

他们三人站在文庙前空地一角面面相觑,不远处有个卖清明节祭扫用的纸钱纸马的摊子,那摊主大概是没留神,被风吹起了一叠纸钱,纷纷扬扬四处飞散,如同白蝴蝶一般,还有一张就那样晃悠悠地落到了吴羽策测字桌前。

“鱼烛照永夜,碑断字无文。”吴羽策说,声音里居然有几分怅然,他伸手捻起那张纸钱,然后再松开手,那张纸钱便又被风带走了,“郎君所问之火甚不祥,还请接下来好自为之。”

“虽说不祥,可不巧又有职责在身,却非要问清这火的来龙去脉不可。”

喻文州的指尖按着那钱银子朝吴羽策的方向又推了过去,声音也低了些许,“如果真的有所冲撞,可否向先生再讨教个破解之法?在下必有重酬。”

 

“先生此言差矣。”

旁边那人忽然开了口,喻文州一愣之下转头看,只见刚才一直气鼓鼓站在旁边的王杰希一脸“大爷我今天找茬儿找定了”的表情。

“就按您所讲,鱼字被火而化,怎么就成了鱼烛?鱼架在小火上烤,那不就是指鱼炙吗?鱼炙人人爱吃,何凶之有?你假借鬼神之名招摇撞骗,附会各种恶兆好讹人钱财,这事儿若是再没人过问,偌大个逢山县,还有王法公理在吗?”

听得王杰希一席话落地,喻文州默默地伸手扶住了额头。

 

半个时辰后,在逢山县最大的酒肆西风楼的雅间里,王杰希把一两银子拍在桌上,对旁边伺候的店小二说:“现在有什么鱼?”

“回郎君的话,现在有刚从沣水里打来的大鳜鱼,小店的酥骨鱼那可谓逢山县一绝,把新鲜鳜鱼整治干净,放上紫苏,茱萸和番椒,小火煨足时辰,入口即化,就连我们知县大人吃了都说好……”

“可以,”王杰希点点头,“这钱收着随你整治吧,还有什么时鲜招牌菜再来几例,拿手点心来两客,酒免了,新茶来一壶。”

“您二位可有什么忌口?”小二问。

“没有。”王杰希摇头。

“好嘞,您坐着稍候,小的先给您上茶。”小二收了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急忙小碎步退了下去,把门妥帖关上。

这店小二甚是乖觉,平常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客人,一眼就看出这两个年轻人身份不俗。从二人踏进西风楼的那一刻起,他就跑前跑后殷勤地伺候着,只是两位客人都一副神情不豫的样子,从头到尾只有这位青衣郎君在冷冷应付自己,而另一位蓝衣郎君却始终一言不发。

起初,店小二明明看那位穿蓝衣的青年更面善些,生着一副如沐春风的和气模样,但是随着另一位青衣郎君开始点菜,嘱咐他这样那样,蓝衣青年的脸色就愈发阴沉,连那点天生的笑影都渐渐消失了。

“可是这位公子不喜欢吃鱼?”小二琢磨着,“不过既然来了我们逢山县,再不爱河鲜的人都会被这道酥骨鱼治得服服帖帖。”一边想着,他一边精神抖擞地跑去后厨,跟师傅交代整治酒菜的事情去了。

 

在西风楼的雅间里,那股诡异的沉默依然在蔓延着。喻文州喝了两口茶,觉得淡而无味,再一抬眼,看到对面王杰希那张古井无波的俊朗面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的一个套话机会,就这样被对面的傻子毁了。

而且这人还一直在气他,点个菜居然还点什么酥骨鱼。

喻文州愤愤扭开头,目光恰好落到了对面墙上,那粉壁上正用纱笼罩着几行墨迹,似乎是之前有什么名人雅客经过这西风楼,在墙上题了几行字,被这店主视若珍宝地保存了起来。

 

气归气,左寺丞大人的好奇心也起来了,他走到对面去揭开了那纱,王杰希也注意到了,便也起身随着喻文州去看。

喻文州手里拿起纱笼,向后了退一步,本想看看那题字的全貌,结果身后那人站得离他太近,他一动,两人贴得愈发近了,喻文州的后脑勺便险些碰到了王杰希的鼻尖。

“……”

王杰希眨了眨眼,自动伸手扶了一把身前那人的腰,免得喻文州再后退一步,一脚踩自己脚上。

“……”

喻文州无语地退开一步,有点窘迫地扭头看向墙壁。

 

墙上是用一笔怎么看怎么透着些熟悉的行草题下的半首《行路难》[1]:

“君不见山高海深人不测,古往今来转青碧。浅近轻浮莫与交,地卑只解生荆棘。义不义兮仁不仁,拟学长生更容易。负心为垆复为火,缘木求鱼应且止。君不见烧金炼石古帝王,鬼火荧荧白杨里。行路难,行路难,不在羊肠里……”

一笔字风流恣意,仿佛是醉中所写,悲壮中却又透着几分鬼魅冷清,喻文州一看落款,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这题诗分明不怎么喜庆,可店主又不好抹去,却也不敢就这样堂而皇之放在这雅间中,只好找个东西盖起来。

那墙上题诗的落款赫然写着山人既安,分明就是那位年轻的知县大人手笔,纱橱下的墙壁依然洁白,而周围的墙壁则微微泛着日晒后的黄色,显然不是最近才留下的。

“没想到李知县平常看起来四平八稳,却有着这样一笔字。”

喻文州闻言一怔,回头看向王杰希,竟一时有些猜不透这话是褒是贬。

“在京中的时候,既安就以书法出名,不过他平时很少会这样忘形,大概是饮了酒的关系。”喻文州急忙解释道。

对面的王杰希却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对于他来说非常少见的,不怀好意的笑容:“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喻大人就替李大人紧张起来了。”

“……是我唐突了。”喻文州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是想说,即使在醉中,李兄的运笔都如此稳健又苍凉多情,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字。”王杰希道,“唯一可惜的就是,这首题诗的鬼气有些重了,失之大方。”

“哦?”喻文州的好奇心又被挑动起了一点:“那王大人要不要也品评品评在下的字呢?”

王杰希摸了摸下巴,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一点。

“……算了。”

看他那个样子,喻文州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把手中的纱笼重新扣回墙上去:“要不要去催一下,这菜怎么还不上来啊?”

“记得你曾经说过,李大人是长安府人氏?可曾是白鹿书院出身?”王杰希却问。

“没错,”喻文州点头,“既安还有一项绝活,就是模仿其他人的字迹,在京中的时候,我们还曾合起伙来捉弄了少天好几次。”

“是么?你的字我不认为他能仿写得好。”王杰希一本正经说,取过茶壶给喻文州倒茶。

“为什么?”喻文州下意识递过手中杯子,忽然一愣,咦,怎么他们两个人又像没事儿一样地聊起天来了?

“字如其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王杰希摇头,那笑容忽然变得十分让人生气。

“黄寺左的字里峭拔有剑意,李大人的字中有悲怆之气,而彦川兄的一笔字太过秀丽圆融,滑得就像水中鱼一样,捉也捉不住,实在是让人十分心痒。”

“……………”

喻文州捏紧了杯子,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人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货色呢……更奇怪的是,还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意,忽然就顺着脖颈向上蔓延到了耳根。

 

好在下一刻门就被敲开了,店小二带着两个小厮,殷勤地给他们俩端上了各色菜肴,那道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酥骨鱼正被放在两人之间。

鳜鱼正值春天最肥美的时候,鱼身刻上刀花下锅略煎,煎好后再淋上酱汁小火煨熟,鱼皮焦脆,鱼肉松胀,香喷喷热腾腾的一大盘,盘中鲜红热辣的汤汁也被鱼肉收得差不多了,似炙非炙,似汤非汤,闻起来辛香诱人至极。

喻文州看着那道洒满了山茱萸和番椒,红得耀眼的鱼,有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对面的王杰希看着眼前的人死死盯着盘中鱼,快要变成斗鸡眼的样子,默默举起杯子挡在唇角掩饰笑意。

 

“小的该死,小的并不知道大人并不能食辣。”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那店小二进来送水和手巾,一脸的内疚紧张。“我们逢山县毗邻蜀州,烹饪最喜放茱萸番椒,不管男女老幼,人人无辣不欢。”

“咝……没事,”喻文州擤擤鼻涕,深吸了一口气,“是在下的……朋友没有说清楚忌口的事宜,不是贵宝号的问题。”

他想了想,像是在安慰那小二一般,又补充了一句:“这酥骨鱼,果然美味至极。”

喻文州出身岭南,是个皮肤白皙讲话温柔的南方人,此刻他明明连鼻头眼角都变得通红,辣到眼泪都出来了,却依然停不下来夹菜的筷子,嘴唇似乎也有点肿。

对面那位同样在慢条斯理吃着鱼的王大人看着喻大人难得狼狈的模样,忽然觉得胃口大开,可以再多吃两碗饭。

 

“对了,你们这墙上的字……”就在小二要开门出去的时候,王杰希忽然想起了一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副纱笼,“可是知县大人的手笔?”

“哎呀郎君真是好眼力……”小二道,“三年前知县大人刚刚驾临本县,就来了我们西风楼,可真是蓬荜生辉,对了,当时李大人也点了酥骨鱼,还有那道……”

“李大人这诗,可真是有点意思。”

王杰希貌似不经意一般地打断了店小二的喋喋不休,那小二立刻乖觉地噤了声,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却隐隐有光:“郎君说的什么小人全然不懂,小人连大字都认不得几个,更不懂什么诗了。”

“喔。”王杰希目光炯炯地看向他,一脸的淡泊正直,“当时知县大人,是一个人跑来西风楼吃饭的么?他既然得此雅兴题诗,应该没有什么闲杂人等打扰才对。”

一边说着,他拉开了椅子,示意小二坐下陪他们二人聊聊天。

“当然不是……哎……”

王杰希又从袖中摸出了几钱碎银子,推到店小二的手边,一脸的坦然。

那小二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便也压低身子蹭进了椅子里,小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八卦之色,仿佛也是憋得久了:“一开始知县大人可不是一个人……不过后来那姑娘走了,我们大人就开始自己喝闷酒了。”

“那姑娘?”一直没作声的喻文州忽然抬起头来。

“可不是,穿一身白衣,那身段啊,就跟个仙女似的,在我们这县里小地方,可没见过那样的姑娘……”小二说着便也眉飞色舞起来,“后来她戴上面纱乘车离开了,李大人一个人喝了五瓶玉液白,一直醉到天黑,才被府里的管事们接回去了。”

“知县大人半醉的时候,便让小的给他伺候笔墨,他便在这雅间的墙上题了诗,我们掌柜的可宝贝了,平常都是拿纱罩起来的。”小二又接着说道,他口齿伶俐,又颇会抖包袱,是个说书人的料,“啊对了,记得那姑娘一直叫李大人‘师兄’来着……”小二又道,“不过这都几年过去了,也没听说李大人娶妻有家室……啧啧,恐怕又是一段孽缘。”

喻文州闻言看了一眼王杰希,发现彼此的目光里俱是有些不解。

 

他们并肩转过街角,前面的黑漆大门紧闭,那便就是逢山县义庄的所在了。

喻文州摸了摸肚皮,心里默默祈祷等一下发生的一切不会浪费了他刚下肚的这桌午饭。

义庄门口此时亦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们,穿着便服带着刀的两个挺拔青年便是许斌和徐景熙,另外一人则是一身知县常服,连个随从都没带的李轩。

 

------------TBC-------------

下一话传送门:07

送上鱼大人写的魚(其实是沈度写的,我特意从他的千字文里抠出这个字23333):




[1]节选自唐朝诗僧贯休的《行路难》,《全唐诗》卷八百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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